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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把文字养在心里

发布时间:2016-12-30


水墨徽州


  雨是徽州的一点淡墨,清水淡墨,描在泛黄的宣纸上。
  薄雾里的宏村在鸡鸣声中缓缓醒来。晨曦里,漫步青石铺就的小巷,溪水自家家门前流过,有白发的婆婆在水边浣洗。阡陌小巷,鸡犬相闻,你仿佛一时间走进光阴的皱纹里,走进几百年前的明代。
  天落了小雨,雨一不留神,湿了粉墙,湿了黛瓦,湿了雕花的屋檐,湿了高耸的马头墙,湿了廊前的紫薇,湿了徽州女子水一样的双眸,湿了脚下的石板路,也滋润了我的心。撑一把雨伞,漫步古朴幽静的小巷。
  老宅﹑小巷﹑粉墙﹑溪流﹑月沼﹑古树,形成了一幅水墨丹青。
  迎面走来卖豆腐的妇人,挑着一副担子,素净的衣衫,竹筐里卧着白玉一样的豆腐,她的叫卖声旖旎婉转,如溪水边一丛丛凤仙花,水气泱泱。“吱呀”一声,小巷深处雕花的木门里,走出白发的老人,手里捧着青花瓷碗,不一会儿,她的青花瓷碗里就泊着两块白嫩的豆腐。
  雨停了,一对老人坐在门前的石凳上聊天,笑语晏晏。老人脚下依偎着一只狗,门槛上卧着一只猫。一簇簇凌霄花从斑驳的围墙上探出头来,绿叶丛生,花枝摇曳。一场风雨后,淡黄色的凌霄花落在青石板上,凄美绝伦。有时,他们什么也不说,只默默相对静坐着,反刍光阴,内心安详。
  小巷里有卖木雕的小店,门口坐着一位老人,戴着眼镜,低着头专注地刻着竹雕。我倚在门前,看他在碗口粗的竹筒上作画,上面刻着:南湖花开,小巷老宅。古朴雅致,诗意幽幽。
  走进小巷深处去看老宅。推开厚重的木门,幽暗的天井里,有一口大缸,缸里泊着几片浮萍,开着几朵洁白的睡莲。厅堂里一副副雄健苍劲的槛联:“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自古徽商都是儒商,遵循诗书礼仪,孝悌传家。一抬头就看见朱熹的对联:“松风间放鹤,花雨夜鸣琴。”另一副对联上写:“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落款则是郑板桥。好诗如清风,佳句似香茗。从容入世,清淡出尘。多么雅致的古人,多么闲逸的古代时光。
  厢房的木门上雕刻着一幅幅画:“平湖秋月”,“柳浪闻莺”,“断桥残雪”,“苏堤春晓”。花窗上则刻着“羲之戏鹅”,“渊明爱菊”,“和靖爱梅”,栩栩如生,每一幅木雕就是一个典雅的故事。唐诗宋词,信手拈来,被刻在老宅的木门上。此时,诗情和画意痴痴缠绕,千百年的诗书都在诗意的木雕里。
  走进老宅的后院,亭台水榭,蕉肥石瘦,回廊下一弯碧水中养着几尾红鲤鱼,欢快地游来游去。假山旁依着一树紫薇,正开得烂漫。这里,便是红顶商人与如花美眷赏月品茗的地方吧。
  来徽州,就住在百年的老宅里,才能嗅到古老文化的芬芳。几百年的风雨沧桑,诗情画意都在深深的庭院里。一面花窗,一弯碧水,一处水榭,一个长廊,一副石雕,让你品味出不同的意趣,那是古老岁月蕴含的温婉和静美。
  静夜里,倚在窗前,隔着百年的窗棂望月亮,月亮还是几百年前的月亮,人已隔着万水千山,却有着一样深深的寂寞和惆怅。
  深夜落雨了,听雨打窗棂,想起这座老宅经历多少旧事浮云,生死离散。记起词句: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徽州的雨夜,有着说不出的悲凉。


  走进主人的卧室,幽暗的光线中,雕花的大木床精雕细刻,富丽堂皇。上面雕刻着鸳鸯戏水,麒麟送子,花开富贵。
  恍惚间,看见几百年前一位红装女子被抬进徽商世家,深深庭院里,一时间鼓乐喧天,歌舞升平。花烛摇曳,琴瑟相和,共赏春花秋月,共度天阶微凉。春宵几度后,他外出经商走了,一去经年,赚回来白花花的银子修老宅,建祠堂,铺桥修路,光耀门楣。她在老宅里默默等着,用思念和寂寂流年抗衡。“空守云房无岁月,不知人世是何年”,他一去几年,几十年。一日,他回来了,红顶商人衣锦还乡,站在厅堂里,她的发如雪,鬓如霜,他不敢上前与她相认。恍惚听见黄梅戏里婉转唱道:“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似水流年里,她老了,老成木门上那只彩凤,再也飞不起来。
  庭院深深深几许,多么深的庭院,原来就有多么深的寂寞。
  每家老宅的厅堂里,依墙摆放着两张半圆的花梨木桌。原来,只有等外出经商的男人回来了,两张半圆桌才合二为一,全家人在厅堂里吃团圆饭,合家团圆。可是,有的男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那张花梨木桌,就倚在老屋的墙壁上,如同一对夫妻的命运,一生不得团圆。他在苏杭一带做生意发达了,十年一觉扬州梦,夜夜笙歌,妻妾成群,儿女成行,她却在老宅里等着,守着家业,守着孩子,守着苦涩的忠贞。
在香茗剧院里看徽剧,听她凄婉地唱:风荷细雨愁更愁,花开花谢共白头……她的发白了,心也灰了。她老了,老成屋瓦上一块青苔,无限的苍绿,仿佛岁月之手轻轻一握,就能滴出点点清泪来。
  她只是木门上一朵睡莲,他回不回来,花总在这里,不弃不离。她只是月沼中一轮明月,他回不回来,月总在这里,或盈或缺。可是,他只做了一朝的看花人,只做了一夕的赏月人。
  徽州女人的寂寞,如小巷里的凌霄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女人的忧愁,唯有廊前的花儿知晓。
  直到她死了,他也没有回来,她等了长长的一生。换回来的,便是村头一座气势恢宏、寒意弥漫的贞节牌坊。
  在徽州闲逛,我一次次想到徽州才女苏雪林。她的一生是一个传奇,她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飞出了徽州,飞出了国门。她的才华和资质在许多民国女作家之上。然而,她被故乡遗忘了,似乎被中国的现代文学史遗忘了,她说:“我本应该是一只花蝴蝶,但被夹在空白页里。”她结婚不久,情感变故,和丈夫分道扬镳。而后漫长的一生,她学贯中西,著书立说,孤清终老,一直活到百余岁。


  月沼是村子的池塘,如半轮明月,称为月沼,真喜欢这个名字,清雅而有回味。原来,户户门前的汩汩清流,后来就汇集在月沼中,给古老的村落添了几许灵秀和诗意。
  不知道古人为何不将月沼修成圆形,小村不就有了一轮圆月。直到在西递见到一块石碑:作退一步想。想起佛家说,花未全开月未圆,便是人生最好的境界。所以,几百年前的古人是智慧的,半圆形的月沼更有回味,古人懂得进退和取舍,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世间万事万物皆是如此。他们更懂得留白和节制,如同一篇好文章,不会写得太满,才显得气象万千,意味悠长。
  清晨的月沼静谧如梦,有几只白鹅伸长脖子在碧波中觅食,白毛浮绿水,显得分外自在悠然,无数只红蜻蜓在水面盘旋。月沼两岸,粉墙高耸,瓦屋倒影。水中映着青山如黛,云朵晴空,美如幻梦,也映照着宏村八百年的风雨沧桑。
  黄昏时节,艳阳的火味正渐渐散去,水边的夜有几分清凉。月上青山时,月沼中也映着半弯月亮。天上半弯月亮,水中半弯月亮。此时,月来水里,影落池中。
  伴月沼品茶,一张小桌,几把竹椅,和友人围坐一处,淡茶几盏,赏两轮明月,清茶浅酌。水边的茶楼亮起一串串红灯笼,水面灯影摇曳,波光如镜,犹如月沼鬓上插着的一串发簪。
  月沼边吟诗作画的诗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执手相伴的才子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似水年华里,多少佳人青丝化为白雪,只有月沼不老,明月不老,青山不老。
  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山水之间有人家。他们与山水相依相伴,佳偶天成,和谐自然。美到极致的东西,往往都是最自然的,宏村不愧为中国画里的乡村。


  漫步在小巷,顺着潺潺清流的方向一直走,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面大湖,两岸树影摇曳,碧波荡漾。湖中开满了荷花,或红或白,清风徐来,风动荷花香。湖面上立着一座石拱桥,犹如彩虹横卧碧波中。行走桥上,忍不住要问: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归。人行碧波中,犹在画中游。原来这就是南湖,这座石拱桥有一个诗意的名字:画桥。
  临南湖而居,就是庄严肃静的南湖书院。走进书院,只觉书香弥漫,静谧安然的地方有一种气场在。书院里立着一副槛联:“漫研竹露裁唐句,细嚼梅花读汉书。”回味悠长的诗句,似天雨流芳。一代代儒商,一个个莘莘学子就是从这里开启生命的智慧,他们饱读诗书,通今博古。观天地日月,感人世沧桑。面对一湖碧波,风荷细雨,风声水声读书声里,一个个小生命便如一颗颗莲子,只待春风拂面,知识的天雨润泽心灵,生命就如莲花盛开。他们被书香滋养温润,懵懂的灵魂被诗书一次次唤醒。而后,羽翼丰满的学子们走出徽州,展翅高飞。
  留恋在徽州,粉墙黛瓦,云树烟芦,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汤显祖有诗: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是的,他连梦里都不曾想到,徽州之美,含蓄优雅,与世无争,气定神闲,美在风骨。徽州是浪蕊浮花都尽了,别有淹然风流。
  徽州是一部古书,一阕宋词,一幅木雕,一杯淡茶,一簇花开,一轮明月,一卷水墨丹青……
  徽州从未消失,她只是和流逝的岁月在一起。
(本文刊载于2015年第二期《脊梁》)


小名

小名是私密的名字,只有至亲至爱的人知道。
在书店里,偶见书架上有一套《莎士比亚全集》,译者竟是朱生豪。莎翁的作品,中文翻译最饱满最有神韵的便是朱生豪先生的译本。
写到翻译家朱生豪先生,就不能不提他的妻子——一代才女宋清如。她端庄秀丽,诗文空灵洁净。当时,《现代》杂志主编施蛰存先生曾称赞她的诗文:“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
朱生豪先生在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时说:“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围内,保持原作之神韵”。这位才华横溢的翻译家,一提笔翻译就是十年,十年里,抗战爆发,时局动荡,烽火连天。他贫病交加,为翻译工作呕心沥血,直至病魔缠身,仅依靠一点微薄的稿费维持拮据的生活。此时,妻子宋清如的爱,给了他精神的慰藉和温暖。他对妻子说,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是啊,他有爱情在左,理想在右,即使生活困顿不堪,还是有梦可依。宋清如默默守在他的身旁,支撑他病弱的身体,照料他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翻译工作,做他忠实的助手和伴侣。
1944年萧瑟的深秋,朱生豪已耗尽生命最后的一丝火苗,握着妻子温柔的手,他说:小清清,我要去了。他抛下一周岁的幼子和绮年玉貌的妻子,与她永诀。那一年,朱生豪年仅32岁。
小清清,是妻子的小名,是他在家里满怀爱意呼唤着的名字。他走了,再没有人在她耳边柔情蜜意的这般呼唤。从此后,“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可是,她知道,只要她还活着,思念就在,他的梦想就在,爱情永恒。傅雷先生曾说,爱情于天地茫茫而言,实在是小。而我说,光阴走了,即使老去鬓白,唯有爱还在。
有时候,爱一个人和坚守一种信仰,几乎没有区别。
尔后,宋清如忍住所有的孤寂和忧伤,于乱世中坚韧地活了下来,她一个人抚养大了的孩子。她教书育人,桃李芬芳。新中国成立后,她终于完成丈夫的遗愿,出版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
见过宋清如女士暮年的照片,神情从容,端然安详。她老了,鬓如霜,发如雪。可是,她依然是他的小清清,今生是,来生也是。
岁末,收到好友自远方寄来的贺年卡。清秀的字迹,“娟,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我们相识二十年了,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呢——”她一直这样唤我,一如姐妹手足。
犹记年少时的那一晚,月色如水,晚风清凉,穿着白球鞋、蓝校服的我们坐在校园的操场上看月亮,橘黄色的月亮,像一丸蛋黄挂在天上。我们说着女孩子的悄悄话,不记得说什么,只记得她说,娟,我只告诉你,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漫漫人生,只那一瞬间铭刻在心里,一辈子念念不忘。
多年不见,我去北方的城市看望她。敲开门,见她手上牵着4岁的小女儿,细眉细眼的笑,喜悦如莲花盛开。她唤孩子:“快叫姨姨,姨就是妈妈最好朋友。”孩子仰着头,给我一张天使的笑脸。我蹲下来看孩子,星星般的眼眸,可爱的童花头,粉嘟嘟的小脸,活脱脱是她小时候的模样。我拥着孩子,仿佛拥抱着幼年时候的她。望着她笑,笑出了眼泪。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森儿5岁时,家里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唤我:“娟,你妈妈叫你接电话!”我生气得瞪着他,他却得意的“咯咯”大笑起来。
他10岁了,暑假时候带着他去桂林旅游,正在机场候机,一会就不见他的人影。我一着急,就唤他的小名,他背着大包飞奔而来,瞪着黑水晶一样的眼睛警告我:“妈妈,在外面不许叫我的小名,叫一声就罚款一元!”旅游结束回家之后,他伸手要钱:“妈,缴罚款,共计23元。”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光阴如流水,只有至亲至爱的人还记得你的小名,那一声轻轻的呼唤,那么令人心喜,心动,心醉,心暖。
在一家卖玉器的门前,立着一副对联:玉不能言最可人,情不必诉最暖心。真喜欢。中国是有“情”境的民族,这情,乃人间大情、大爱。那一声轻唤,是寂寞红尘中的一枚碧玉,是人世给你的一份温暖。那么,你还向喧嚣荒寒的尘世索求什么?
(本文原载2011年第11期《读者》,获得第五届冰心散文奖)

闲逸之美


闲逸,是艺术创作必需的气质,也是一种心境。闲,是陌上赏花,月下听琴,花间对酌,雪中赏梅。凡是雅致和有情趣的事,往往都来自一份闲情。
写散文要有一颗闲心,一份闲情。闲,是不追赶,不慌张,不急促,不紧迫。闲,对于写作者,是心之自由呼吸。闲,是不为写作而写作,不为功利而写作。此时的写作者,似闲庭漫步的仙鹤,悠然自得,风姿摇曳。
读《浮生六记》,陈芸用扁豆和竹篱笆做了一扇活的屏风,盆中种植了藤本植物,可以在竹屏格上蜿蜒生长。不久,绿意葱茏,使室内绿荫满窗,即使深秋,也春意盎然。若将屏风摆在院中,人坐其中,仿佛身处碧绿的原野,真是妙不可言。这扇可移动的活屏风,令夫君沈复赞不绝口:“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难怪作家林语堂曾称赞:陈芸,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芸是一位有情趣的闲雅之人,有一双探索美的眼睛。在徽州见到一副对联“松风间放鹤,花雨夜鸣琴”,多么悠闲的古代时光,多么闲逸的古人。
《浮生六记》《闲情偶记》《幽梦影》这些古籍成就了一代大家。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哪一位不是站在这些闲雅的文字上摘到了星辰?林语堂曾为金发碧眼的西方人讲东方情调的生活方式,只引得《幽梦影》中一句:“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一时间倾倒多少西方读者。那么清雅的文字,自有一份闲逸的气质在,天然去雕饰,如一支空谷幽兰。古意横流,诗情悠
如今的人们,似红尘中的蝼蚁,匆忙的身影里,怀揣着一颗焦灼浮躁的心。有人说,等我有钱了,也闲情逸致去,其实,闲逸之情只和心灵有关,与金钱无关。
齐白石作画时,曾题画云:白石老人心闲气静时一挥。沉静、闲逸、寂寞,是艺术创作必需的气质。他是一个远离功名浮躁的闲逸之人,一颗心在草木山水间,一活就是近百岁。
年过花甲的老师对我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天,他听说北京的中国美术馆有罗丹雕塑展,他连夜从西安乘火车去北京看雕塑展,火车票买不着卧铺,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到了北京。进了中国美术馆一看就是一天,从早晨开馆到下午闭馆,看得痴迷陶醉,废寝忘食。为了看一趟展览,花掉了他整整一个多月的工资,那时,他每月的工资约二百元。我问他值得吗?他说,喜欢就值得。是的,喜欢就值得,懂得就值得。只有真性情的人,才会不远千里乘火车去看一场大师的雕塑展。
闲了,翻看丰子恺先生的文章和画,懂得了闲逸之美。抗战期间,他带着全家迁往重庆郊区的一座荒村,物质贫瘠,生活困顿不堪。可是,一家人种豆种菜,养鹅养鸭,自得其乐。他养着一只大白鹅,称它为“鹅老爷”。那篇《大白鹅》的文章,至今读来,风清月白,闲淡清雅。写尽荒寒生活中的乐趣,令人忍俊不禁。他写道:“鹅走路的样子鹅的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像平剧里的净角出场”。我猜想,丰先生作画累了,就倚在窗前看白鹅吃饭,“我们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苟……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侍候,像饭馆里的堂倌一样。”白鹅的憨态跃然纸上,仿佛一个顽皮而倔强的孩子。
丰子恺于乱世中读书作画,种豆养鹅,在困境中保持文人优雅、闲逸的心态。生之乐趣和闲散,就在淡定从容,妙趣横生的文字里。
闲情,是三月间看桃花开遍陌上,听杜鹃鸣,什么也不做,也不想了。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邀三两知己,去水边品茗。有时,从午后一直坐到日暮黄昏,不知不觉,一弯新月爬上柳梢。人散去,一回头,仿佛看见丰子恺先生那幅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只见天空新月一弯,竹帘半卷,竹椅几把,桌上茶杯几盏,就是不见一个人,却有着说不出的意境。
闲逸的文字里,有一颗自由的灵魂。天性自然和温暖,如秋天的果子,丰盈饱满。文字不端架子,让所有的限制都解甲归田。文字才有了灵性和飞翔感,有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余韵。
其实,闲情逸致的人也一样。
我追求自己的文字里有一份闲逸之美,学做一个闲雅之人,气定神闲,淡定从容。
(此文入选2013年“湖南省高考语文试卷”)


你是我的暖

在凤凰古城一家名“亦素”的咖啡馆,我坐在花窗前品茶,读书。一抬头,就看见沈从文笔下的沱江,清凌凌的,如绸缎一般。
吊脚楼升起袅袅的炊烟,几只白鹭蹲在木桥上,仰头四处张望。一叶孤舟泊在江面,仿佛一个漫长的等待。
翻开沈先生写给张兆和的信:“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从船口望那一点紫色的小山。”
字字如明玉,心心念念。
“梦里来赶我吧”,只有深深爱着的人,才看到什么都想到她,想和她共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颗纯净的心。世间一切美好,要和她一起分享。醒着梦里都是她,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在水边读沈先生的书信,常常无端的惆怅和感伤,坚硬的心一瞬间柔软了,化为沱江里一泓清流。想起凤凰水边他孤单的身影,那一刻,他有了兆和女士,就有了爱,有了一位温柔的知己,就如同沐浴在人间的四月天里。
沿着清幽幽的石板路,走进小巷深处,去看望沈先生。在沈先生故居看见他们年轻时的照片,沈先生潇洒俊朗,英气逼人,兆和女士穿一件旗袍,温婉优雅,气质如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是《诗经》里走出的女子吗?有美一人,宛如清扬。
乘上一艘木船,沿沱江顺流而下,去听涛山看望沈先生。两岸横着苍苍的翠微,吊脚楼将伶仃的脚伸进江里,水清澈的令人忧伤,湘女的歌声如燕子掠过水面。就听见沈先生轻声地低语:“三三,你若坐了一次这样的木船,文章一定可以写得好多了……”“三三,我一个人在船上,内心无比的柔软伤感,三三,但有一个相爱的人,心里就是温暖的。”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此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来,好文字不在气势磅礴的的作品里,却在云中锦书里,在人世小小的悲欢里。那里有刻骨的相思,深深的懂得,幽幽的情思,才是尘世间真切的温暖,碧玉一般泊在心里,又如一件纯棉衣衫,贴心,暖心。真正温暖你我的,不就是这样的书信吗?
在七里香开满江畔的春天,我读到尘世间最美的情书。
张学良和赵一荻女士举办婚礼时,两人都已年过半百,他们的年龄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岁,教堂里鲜花、掌声,众人云集,祝贺一对生生世世的恋人。有人让张学良讲几句话,良久,他对赵一荻说:你是我永远的姑娘。
我读着,一刹那,泪湿了眼角。
她等着,从朱颜玉貌到老去鬓白,终于盼来这场等待了几十年的婚礼,才做了他的白发新娘。他记得,初相遇时她的模样,清丽脱俗,倾国倾城。初见时,是春水映梨花。如今,她老了,执手相看两不厌,他依然爱她,爱她,苍老的脸上光阴的留痕,他们携手走过漫漫人生,风雨坎坷,她与他共度几十年寂寞的幽禁生涯,不离不弃……
爱,是在老去鬓斑时候,他依然唤她,我永远的姑娘……
他深爱着的女子,在世人眼中老了,而在他心里,永远不会老去。
有一种爱情,与光阴无关。
画家黄永玉的文章写到一代名士张伯驹先生。一次在西餐厅,黄永玉遇见张老,只见他孤寂索寞,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用餐。桌上几片面包,果酱一碟,红汤一盆。张老用餐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条小手巾,将涂上果酱的几片面包细细包好,而后缓缓离去。当然,老人手中的小包是为妻子潘素带回的,情深至此,让人伤感。
张老一生钟情艺术,珍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他又是慧眼独具的文物鉴赏大家。至今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西晋陆机《平复帖》、李白《上阳台帖》卷、杜牧《张好好诗》卷……皆是他一生的心血。他以倾家荡产的代价收藏历代书法珍品,而后,全部捐赠国家。可是,暮年的他仅靠着每月八十元的退休金清苦度日,与妻子相依为命。他曾提笔写给她:素心花对素心人。精神世界的相知和懂得多么难得,俩人一生徜徉在艺术和精神的世界里,比翼双飞,琴瑟相和,肝胆相照。
爱情是什么?是他为老妻带回家的那几片面包,浮世里最后的爱,就在一粥一饭里。那么动人,暖心。
他们的情感干净透明,温暖彼此。原来人世的喜悦天真到了如此境界,和一个简单的人倾心相爱,一心一意,痴情不悔,直到天荒地老,多好!
傅雷先生说,爱情于天地茫茫而言,实在是小。可是,我说,在荒寒的尘世间,温暖你我的除了爱,还能有什么?
初夏的夜,窗外虫鸣如流水。我读完他们的故事,在稿纸上写下一句话:你是我的暖。
(此文载《读者》2012年第18期,获“孙犁文学奖”首届散文大赛奖)


作者简介

李娟,陕西长安人,现居汉水之畔,读书、写作。《读者》《格言》《文苑》签约作家。《北京青年报》《语文报》《青春美文》《时代青年》《国家电网报》等报刊专栏作家。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全国散文年选和散文年度排行榜,入选各种中学生读本和中学生高考、中考语文试卷,全国高考、中考热点作家。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品尝时光的味道》《光阴素描》等。散文作品见《读者》《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青年文摘》等。曾获得“第五届冰心散文奖”及首届“孙犁文学奖”。


相关评论


《淡雅人生滋味长》
文/袁恒雷

在当今我国文坛,有两位同名李娟的作家,巧的是不止是因为她们都是女性,而是都以写散文见长,并同处我国西北地区——新疆李娟以写阿勒泰地区的风土人情为世人所知,而陕西李娟以写文艺散文驰骋文坛。
请允许我用“文艺散文”这个特定称谓来定义她的文风——读过这本《光阴素描》后我特别有这种感受,李娟女士在书里几乎谈及到了文艺的所有门类:诸如书法、绘画、诗词、古琴、茶道等等,几乎是信手拈来。而在笔者阅读经历中,同类作品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先贤是钱钟书的《谈艺录》、傅雷的《傅雷谈艺录》、当代的青岛作家吴克成的《迷声》,他们都可谓博闻强识,打通了东西方的文学艺术,进而让这些文艺元素为自己的文章服务,读来分外酣畅淋漓。
李娟女士的这部散文集,我想形容她为一次大型的艺术展览,而展览分为五大展区,也就是本书五大部分:依次为“我读丹青”“你是我的暖”“人间烟火”“百年月光”“山水文章”。下面,我就作为导游,带领大家逐个参观欣赏这一幅幅绮丽的画卷。
第一展区称为“我读丹青”,顾名思义,是作者对中外画作及画家的赏析。李娟女士在这组文章里,将自己很多实地考察访问时看到的图片与画作进行了感性与理性的解读,而且即便是我们之前很熟悉的照片她也能写出新意,诸如写沈从文的照片,她写道:“在凤凰古城沈从文故居,看见沈先生年轻时的一帧黑白照片,清亮的眼神如沱江的潺潺溪流。一脸的干净纯粹,嘴角微微上扬,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可以说一落笔就有不俗之处。再看她解读林风眠的画:“他笔下的仕女真是冰清玉洁。白衣的翩翩女子坐在堂中,黑发挽起,细细的眉,朱唇一点,纯洁素雅,安详从容。一身素衣,却胜过万紫千红。她不怒不怨,不悲不喜,彻底绝了尘世的烟火气。”而她解读米勒、丰子恺、吴冠中等中外名家,在我看来,都堪为他们的“解味道人”。
在第一组清新明快的中外画廊参观完后,我们即将进入的展区是以爱情为主题的——“你是我的暖”。《你是我的暖》是本组散文的压卷之作,不仅在《读者》作为“原创精品”刊登,还获得了首届“孙犁文学奖”散文大奖,足见是一篇文质兼美的力作。巧合的是,本文开篇仍然是在凤凰古城落脚,而写的爱情自然也是沈从文先生和张兆和女士的爱情过往。李娟女士在沱江边读沈先生的家书,心生无限感慨:“那一刻,他有了兆和女士,就有了爱;有了一位温柔的知己,就如同沐浴在人间的四月天里。”在本组散文里,作者写到了一系列名家的爱情,诸如张学良和赵一荻、张伯驹和潘素、徐悲鸿和蒋碧薇等等,这些人的爱情可谓是苦辣甜酸皆备,不一而足,作者在一一解读后,似乎她最为推崇的爱情是这样的——“爱情是什么?是他为老妻带回家的那几片面包。浮世里最后的爱,就在一粥一饭里。那么动人,暖心。”也就是说,无论过往是轰轰烈烈也好,惊天动地也罢,爱情终究是要回到彼此关爱,人间烟火,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那么推崇携手到老、相濡以沫吧!
在第三展区呈现给我们的是浓郁的亲情。这组散文开篇的是一篇非常动人的《小名》,文中先写到了朱生豪和她的妻子宋清如,朱生豪先生是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权威,他可谓是用尽毕生心血铸就了这部皇皇译著,而其妻宋清如也是一代才女,被施蛰存赞为“一诗一文,真如琼枝照眼”。在朱先生耗尽心血,临别的时候,他握着妻子的手,温柔地说:“小清清,我要去了。”“小清清”自然是宋清如的小名,只有关系最亲近的人,才愿意称呼小名。接着李娟写到了她的挚友、她的儿子,也都愿意称呼她的小名。我们每个人几乎都是有小名的吧,或者我们称为昵称、爱称、乳名等等,但都是极为亲近的人才愿意叫的。恰如李娟所说:“光阴如流水,只有至亲至爱的人还记得你的小名,那一声轻轻的呼唤,那么令人心喜,心动,心醉,心暖。”
在这组散文里需要格外指出的是,作者不仅写了些给爱子祝辰阳的文章,还收录了几篇他的佳作——《我们班的“老唐”》获得陕西安康市汉滨初中“我心目中的好老师”征文比赛一等奖,而另一篇刊于《陕西电力报》的文言文《告别童年》是祝辰阳初一时的作品,他的语文老师赞曰:“能将文言文写得如此生动,娴熟,佩服!”这自然是得益于有位作家母亲的引导、培养,而母亲言传身教自然是功不可没的,小作者如是说:“母抱吾至膝上,而后逐字逐句教授。数月,唐诗百首,吾乃倒背如流。虽吾幼时背诗,仅觉有趣,不懂诗中何意。不明弦外之音,但如痴如醉,亦由此,书海泛舟,一发不可收拾。”
在我看来,中外如此多的作家,对李娟女士影响最大的估计无其他——一定是沈从文。在第四展区开篇写到的仍不是别人——“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走进小巷,去看望沈从文先生。”之所以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前面李娟女士已经多次提及沈先生,就在这一个展区里,李娟又用两篇散文来解读沈先生和他的作品,足见她对沈先生的敬仰与对其作品的热爱。“百年的月光”这组作品解读的是几位中外作家和几本经典名著。提到的作家有沈从文、张潮、哈德·施林克、卜元华、海子、迟子建、鲍尔吉·原野、萧红、帕慕克、杜文娟、季羡林、胡忠伟、李焕龙、几米等等,提到的作品有《边城》《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老课本新阅读》《幽梦影》《朗读者》《行吟絮语》《海子作品精选》《额尔古纳河右岸》《银说话》《爸爸的手提箱》《爱是一朵花》等等。读这组散文,会惊叹于李娟女士的博闻强记,会佩服其对名家名作的独特感受力,但最为打动我的,还是其在《将爱沉淀在文字里》中阐述的写作观:“写作不要想着出名,而仅仅是因为热爱,那么我们对于文字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我敬畏那些古老而芬芳的汉字,她们是经得起光阴打磨,是有灵性、有气息的。”
最后,展现在我们的展区是“山水文章”——这是一组专门写山水游记的佳作。而作者在这些作品里,用一句时下流行的话就是,将自己的文艺范儿全面展现了出来——她在汉江边的茶楼品茶望江、睡梦在凤凰古城被捣衣声唤醒、在徽州小巷赏月扫尘、在遇龙河踏竹排逆流而上、在阳朔西街赏玩竹雕名卷……随着李娟女士的眼睛、步伐,我们流连于山川河流、湖亭月巷,而这一处处各具特色的景点,错落有致成一篇篇字字珠玑的美妙华章。
五个展区参观完了,在赏读了一位位名家名作后,在看过了一处处绝佳景致后,我们觉得阅读与写作的确是世间第一乐事。李娟女士提倡的生活是简单、平淡、雅致的,这一理念在书中俯拾即是,而我也相信,唯有如此淡雅的人生,才会有绵密悠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