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勒泰山是山连山，山环山，一座山套一座山。4月初，山下树青水蓝，山里仍雪白冰冻。喀依尔特村北的山脊斑驳，如雪肤中生出的痂。

　　昨夜，下了颗粒状的雪，似小米。即便到了5月，喀依尔特村下雪都不是稀罕事。

　　村民哈那提家对面是白茫茫的雪山。

　　天没亮，哈那提赶着家里3头奶牛送往村集中养殖点。村里实行人畜分离，哈那提第一个响应，在承诺书上摁了红手印。

　　李书记处处为喀依尔特村人着想，哈那提不能拖李书记后腿。

　　喀依尔特村是新疆阿勒泰供电公司的定点帮扶村。第一书记李德昌原是阿勒泰供电公司副总经理，2018年年初到这里驻村。一同驻村的还有6名队员，都来自供电公司。宋庆是队员中年龄最大的，53岁。

　　喀依尔特村位于深度贫困地区。2018年年底，在驻村工作队带领下，全村整体脱贫。

　　村子坐落在山腰，谷底是喀依尔特河。两岸有茂密的次生林。喀依尔特河是新疆第二大河流额尔齐斯河源头之一。额尔齐斯河有阿勒泰母亲河之称。

　　喀依尔特村由喀依尔特、大桥和阿克沃巴三个自然村构成。阿克沃巴居东，大桥在中，喀依尔特位西。村子东西长7公里，有418户村民。驻村工作队就在喀依尔特村西北角的村委会。

　　初到喀依尔特村的李德昌，遇到的第一件事是村民告状。刚落脚，就有一名哈萨克族中年汉子怒气冲冲闯进来，朝他一通大嚷。李德昌被嚷蒙了。李德昌虽略懂一点哈萨克语，但眼前汉子的语气语速让他愣是一句没听懂。住在隔壁的宋庆赶过来救急，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

　　中年汉子叫赛特尔汗，住在阿克沃巴村。村里有个叫努尔巴合提的“酒鬼”三天两头跑他家里解手，说了也不听。有次，赛特尔汗揍了努尔巴合提，结果赛特尔汗不但被处罚，还赔了医药费。今天，努尔巴合提又到他家撒尿。奇怪的是，努尔巴合提谁家也不去，偏偏只去赛特尔汗家。俩人无冤无仇。这叫啥事嘛！

　　李德昌当即给赛特尔汗承诺，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宋庆急了：“唉哟，我的李书记，这事怎么管，您管得着吗？”“管得着，怎么管不着？想让喀依尔特村富起来，就得先改变人的思想和精神面貌！没办法？想办法也得管。”“好，李书记，您管，我看您怎么管？”宋庆自言自语。

　　二

　　对穿戴整洁的李德昌，村民哈那提很是不屑。他认为像李德昌这样穿戴的人，到农村就是走过场，不会真心实意替农民办实事。妻子库米拉不认同，说哈那提以貌取人。她反问：“敢情穿成努尔巴合提那样就是做事的人？”

　　努尔巴合提40岁左右，一身肮脏的破西装从年头穿到年尾，整天蓬头垢面，酒气熏天，躺哪，哪就是床。

　　哈那提两口子围绕李书记在喀依尔特村能否干实事发生了分歧。库米拉觉得农村一点不比城里差，只要人肯干肯出力，也能过上城里人过的日子。凭啥农村人就不能穿得整齐？她不服。跟李德昌接触过两回，她觉得李德昌踏实靠谱。

　　库米拉能干，心气儿也高，不想把日子过在别人后头。哈那提是能过且过，喜欢扎堆喝奶茶。不管库米拉忙不忙，他都让库米拉熬奶茶，一壶奶茶从早喝到晚。库米拉揶揄他是“为懒惰找借口”。

　　“你是故意找李书记的茬。”库米拉说。哈那提不认账。他跟库米拉打赌，看李德昌能不能给喀依尔特村干实事，赌注是谁赢以后听谁的。哈那提信心十足，还暗嘲妻子头发长见识短。

　　三

　　年轻时的努尔巴合提，本来阳光开朗。妻子嫌他穷，跟别的男人跑了。自此，他整天喝得酩酊大醉。

　　李德昌在牛圈门口找到努尔巴合提。他蜷缩在一堆牛粪上，醉得不省人事。李德昌把努尔巴合提拉回村委会。一进大门，他们就遇见村委员乌拉孜汗。“唉哟，我的李书记，你咋把这货弄回来啦？”在他眼里，努尔巴合提就是瘟神。

　　“村里计划2018年年底脱贫，努尔巴合提怎么办？”李德昌问。乌拉孜汗说：“努尔巴合提不算。”“不算？努尔巴合提是不算喀依尔特村人？还是不算贫困人口？墙上的标语‘脱贫路上一个都不能少’可不能成一句空话。努尔巴合提必须要脱贫。”李德昌说。他把努尔巴合提安置在工作队休息室，不一会儿便听到鼾声如雷。李德昌在屋里加了一台电暖器，又给他盖了一床毛毯。

　　睡醒的努尔巴合提吃完宋庆给他专门做的牛肉面后，抹了嘴就要酒喝。宋庆没给。按照李德昌的安排，先带努尔巴合提洗澡。努尔巴合提不肯洗。宋庆无奈，只得作罢。李德昌把努尔巴合提留在驻村工作队，负责给村委会打杂，又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努尔巴合提穿。

　　帮努尔巴合提戒酒，是件不容易的事。嗜酒的努尔巴合提很难控制，想尽一切办法要酒喝。李德昌就找些有意义的事让努尔巴合提做，让他远离酒。

　　四

　　库米拉讨厌哈那提安于现状的态度。哈那提却振振有词：“人要知足，追求太高是给自己找麻烦。”

　　哈那提家的田在喀依尔特河边。2018年，哈那提在田里种了麦。到了6月，麦秸长到一尺高，杆粗，叶厚，喜得哈那提合不拢嘴，对库米拉说：“‘胡大’保佑，我今年啥也不用做，麦田收成就够吃。”“胡大是谁？你见过？你不努力，看‘胡大’能不能让你富起来！”看着左邻右舍在驻村工作队带领下干起来，库米拉心里急。2018年年初，不顾哈那提反对，在驻村工作队帮助下库米拉养了3头西门塔尔奶牛。

　　夏天的喀依尔特，山清水秀，空气新鲜。库米拉家的牛奶在可可托海镇供不应求。每天，她9点前就将牛奶送到镇上牛奶销售点。

　　那天，山里下暴雨，库米拉冒雨往家赶。她惦记河边麦田。如果麦田被淹，损失就大了。进家，见哈那提躺在炕上睡大觉，气得库米拉边哭边骂。坐在炕沿，哈那提茫然地瞅着落汤鸡似的库米拉。丢下哈那提，库米拉去了麦田。哈那提想了想，也跟了出去。路上，看着地上成了小溪的雨水，哈那提想：麦子完了。

　　然而，麦田安然无恙，哈那提乐了。“哈那提，你傻愣那干吗？快去河边防洪！”库米拉在雨里吆喝。防洪？麦田安好，原来是有人在防洪，怪不得呢。李德昌领着驻村工作队和村民在河边防洪。哎呀，那个平时穿戴整齐的李书记成了泥人。

　　河堤上有用沙袋筑起的一道防洪坝。瞧着波涛汹涌的洪水，哈那提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乖乖，这么大的洪水，如果不防洪，麦田早毁啦！”不仅仅是哈那提家的麦田，喀依尔特河下游的千亩庄稼都会遭殃。

　　“庄稼是农民的命根子，决不能被洪水淹了。”这是李德昌的话，哈那提听得清楚。

　　暴雨过后的喀依尔特，艳阳高照。但是，村里却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发酵的臭味。

　　哈那提决定当面感谢李德昌。库米拉怼哈那提：“你不是说李书记衣服穿得展展的，不是干事的人吗？你谢人家啥呀？”哈那提被库米拉说得脸红脖子粗，回道：“不用你管。我认输，以后听你的行了吧！”

　　库米拉给哈那提讲了一件惊人的事——努尔巴合提去石料厂上班了。哈那提不信，说：“努尔巴合提不喝酒，我就不吃饭。”“信不信由你，这赌不打，你饿死了我要坐牢。”库米拉笑着反击。

　　哈那提不服：“努尔巴合提工作了，我落在他后头，会被人嘲笑死。”他暗暗佩服李德昌。

　　五

　　努尔巴合提戒了酒，喀依尔特村没人相信，但千真万确。李德昌用4个月时间帮努尔巴合提戒了酒。

　　努尔巴合提矢口否认在赛特尔汗家解过手，过去的事，他啥也不记得。没人知道努尔巴合提为啥会去赛特尔汗家解手。这是个谜。小时候，努尔巴合提父母赶着羊群到别处放牧，他就寄住在邻居赛特尔汗家，还是赛特尔汗母亲的干儿子。赛特尔汗母亲去世后，两家慢慢生疏。后来，努尔巴合提天天酗酒，赛特尔汗便彻底不跟努尔巴合提来往。努尔巴合提知道自己醉酒干了糗事，羞得想找个地缝钻下去。“过去就让它过去，跟乡亲们一起脱贫奔小康。今年，很多人家发展庭院经济，你看，库米拉养了奶牛，卡别克养了黑鸡，金恩斯古丽种了大棚蔬菜……只要肯干肯努力，年底就一定能脱贫，过上好日子才幸福。”李德昌鼓励努尔巴合提。

　　只有自己才能真正拯救自己。努尔巴合提也是如此。

　　赛特尔汗没想到努尔巴合提会给他道歉。穿戴整齐的努尔巴合提变了样——4个月没碰一滴酒，在石料厂当保安，每月工资2000元。李德昌给他算了一笔账：保安工资每月2000元，家里土地出租一年1000元，全年收入25000元。努尔巴合提乐了，说：“嗨，没有李书记，我这辈子完了。”李德昌说：“好好干，好日子在后头呢，生活富裕，娶上媳妇，那生活才美哩！”

　　2018年年底，努尔巴合提在石料厂领到10000元工资。他成了脱贫户。

　　努尔巴合提在村里挺直了腰杆。

　　六

　　哈那提怀揣两瓶二锅头去找李德昌，见李德昌在院里搭黄瓜架，就掏出酒瓶往他怀里塞。李德昌吓了一跳：“唉，你这是干啥？你这是让我犯错误，有啥事你直说，咱是一家人。”“没啥事，是感谢李书记救了我家麦田。”哈那提笑嘻嘻地说。李德昌扎好最后一根藤，招呼哈那提：“我有事找你。”他拉着哈那提到屋前的石头上坐下。

　　一听李书记找自己有事，哈那提来了精神，劲头十足。“啥事？您尽管说，我哈那提保证办得到。”他拍着胸脯说。李德昌笑着说：“哈那提呀，你家院子闲置，能不能也种点蔬菜？现在栽苗还来得及。你看，院里的黄瓜长得多好！咱喀依尔特能种蔬菜。”

　　喀依尔特全年无霜期不足90天，生长期稍长的蔬菜无法成熟。村里家家户户守着大院子，有肥沃的土地，充足的农家肥，可就是没人种蔬菜。李德昌动员村民种大棚蔬菜，还在县里请来农业专家给村民传授种植技术。村民们有种的，有看的，有不相信的。哈那提就是那不相信的。

　　“行，李书记，听你的，我种。”哈那提连连点头。“还有件事得请你帮忙，咱们村山清水秀，夏绿秋黄冬白，天蓝水清气爽，喀依尔特河又在额尔齐斯河的源头，适合旅游，我们借优势发展喀依尔特村旅游经济。”“哎呀，李书记，能行吗？”哈那提惊讶。“当然行。在喀依尔特村开农家乐，我们有绿色蔬菜，发展庭院养殖，散养一些鸡、鸭、鹅，再制作一些哈萨克族特色小吃，还有特色手工艺品……”李德昌说。

　　说着说着，哈那提竖起大拇指，连声赞同。李德昌按住哈那提的手说：“这事宜早不宜迟，村里能开五六家农家乐。在自家门口做生意，不耽误地里种庄稼，想不想干？”“有李书记在，我干，冲您和驻村工作队帮卡别克治病，我就认定您真的是为我们办实事。我不明白，您是汉族，我是哈萨克族，您咋愿意帮我们呢？”哈那提说出了心中最后一点疑惑。“好兄弟，各民族是一家人，不分彼此，只有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李德昌的话，让哈那提感动。

　　七

　　库米拉说哈那提像打了鸡血一样，干啥都来劲。

　　哈那提在集中养殖承诺书上摁红手印的事，早有长嘴媳妇把话学给了库米拉。库米拉不同意把家里的奶牛送到村集中养殖点。她嫌远，不方便挤奶。“李书记啥事都对，这事做得不对。”库米拉说。哈那提瞪双虎眼瞅库米拉，大声说：“你个娘们，你懂啥？这叫人畜分开，是为了家里和村里卫生，李书记处处为我们想，你倒好，狗咬吕洞宾，还抱怨上李书记了，我给你讲，你咋样对我都行，再说李书记的不是，我跟你翻脸。”哈那提是翻脸不认人的主，库米拉清楚。“别人想送，送去呗，我们家的3头奶牛就别送了吧。”她央求。“库米拉啊库米拉，这事你怎么就拖后腿呢？把牛送集中养殖点，家里干净，村子也不会有牲畜乱跑乱拉乱尿，建设美丽喀依尔特对我们是好事。”

　　脱贫不是喀依尔特村的终点，而是向着新生活迈进的起点。李德昌的目光看向更远的远方，他要让喀依尔特村人的日子过得更精彩。

　　2019年，春，喀依尔特村召开村民大会，群策群力，讨论综合治理环境。李德昌对村民说：“建设美丽的喀依尔特有益于村民身心健康。光脱贫还不够，我们要把日子过得更好更漂亮才是目标。现在，大家住进富民安居房，住房条件改善了，但是，我们的环境并没改善呀！”

　　“李书记，喀依尔特村环境咋改善？成堆成堆的牛羊粪跟大山似的，眼看又快化雪了，脏水在村里流成河，真烦人，咋改？养牲畜就有粪便，要发展庭院经济就得养牲畜，养牲畜村里卫生就不好。”乌拉孜汗为难地说。“牲畜满村跑，肯定有粪便，能不能把自家的牲畜都圈好。”村民阿依甫说。立即有人反驳：“阿依甫，你说的比唱的好听，长腿的东西能管住吗？你先把你家的牲畜管好，我瞧瞧。”“村子里太脏，尤其夏天，太臭！”哈那提大声说。你一言，我一语，归根结底，是养牲畜造成村里卫生差。

　　“唉，我养鸡正养得带劲，去年收入不错，2019年想养500只，不，600只。李书记，你不会不让我们养了吧，不让我养，我可不乐意。”脱贫的卡别克担心地说。李德昌摇手，说：“养，肯定要养。咱们既要发展经济也要保护环境，把喀依尔特村建设成最美乡村。驻村工作队提出一个‘集中养殖’的方案，就是在村西建一个集中养殖点，村里的牲畜集中养殖，人畜分离。”

　　村民沉默。

　　万事开头难。李德昌明白，只要有人带头，下面的工作会迎刃而解。刚来喀依尔特村那会儿，开展工作难，后来不是顺了嘛。李德昌相信喀依尔特村人会做出正确选择。

　　“李书记，集中养殖好，我听您的，我家送！”哈那提说，“您说得有道理，喀依尔特村不但生活要富，环境也要好，这才是真正过上好日子。”哈那提第一个在集中养殖承诺书上摁了红手印。你摁，他摁，集中养殖承诺书摁上了密密匝匝的红手印。

　　2019年，初夏，李德昌按计划完成驻村工作，离开喀依尔特村。然而，以脱贫为起点的喀依尔特村人在2020年的春天里朝着幸福的下一站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