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能源评论》>《能源评论》2016年第6期

【悦读】最是登高伫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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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登高伫立时

最是登高伫立时

文·刘书刚

对我们而言,爬一座山,登上高处,意味着什么?大概只是对生活的一种调整、一次缓冲,因而基本上不会在这个过程中生发出更复杂的情绪。但古人就不是这样,登高,往往最能让人意识到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领悟到人类必有一死,并感慨系之。

春秋末期的齐景公,为这种抒情活动树立了一个典范。他登上牛山,北望齐国,俯视着自己治下的这片繁荣富庶的土地,突然间悲从中来,涕泪俱下,感叹道,假如人可以长生不死,他情愿永远居住在这里,丝毫不想“生活在别处”。随行的臣子或许是感动于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或许是感染上同样的悲伤情绪,也放声痛哭,毕竟,生命短促,时不再得,死神取人性命的时候,并不管你是君,是臣。

牛山在今天的淄博附近,如果我们意识到它不过是座海拔数百米的小山丘,肯定会觉得齐景公君臣俯身痛哭的场景,未免过于夸张。这种反常的反应,与景公的经历有关。本来,他不过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公子,与君位毫无关联,但他的哥哥齐庄公好色无度,跟一位叫棠姜的女子偷情,偷得肆无忌惮。棠姜的丈夫忍无可忍,发动一场政变,杀死庄公,景公成为这场内乱的最大受益者,被簇拥上君主之位,一坐就是五十八年。我们无法知道牛山之叹的确切时间,以常理度之,恐怕景公此时至少已人届中年。这悠悠齐国,这浩大山川,得之侥幸,占之久长,想到有朝一日又会落入他人之手,怎能不慨然?

就在君臣失控之际,晏婴出来阻断了这场情绪泛滥。这位不以身高见长、饱经世事的智者,保持了一贯的思维敏锐和言辞犀利。他不无讽刺地说,假如人可以不死,这片土地还归姜太公管呢,你们都得下地干活,哪里还能像眼下这样,占据势位、享受权力。所有的人,都只能是山河大地暂时的保有者,所需要考虑的,就是做好自己应做的事务,死亡一事,何足多虑,死后如何,更不必担忧。

出于对国君的尊重,晏婴没有把自己的逻辑推到极致:假如人不会死,拥有这土地的恐怕都不是姜太公,而是一群疯狂原始人呢。不难发现,他的劝解和景公的喟叹,其实有着共同的前提,即死亡的无可逃脱,只是两人的思维岔向了不同的方向。景公看到的是自己来之不易的权力,自己一生贪恋的饮食男女、犬马声色,都会丧失,晏婴则意识到,正是死亡,让一代又一代的人类,有了施展手脚、享受生命的可能。每一个人都只能从时间之中“领取而今现在”,这是我们唯一能把握的事物,怎能不珍重?

晏婴也确实如此安置自己的生命,他一面斩截地断定,齐国已经走上末路,几代之后,必然易主,一面又勤勤勉勉地辅佐君主,尽己之能。不过,景公这情真意切的登高一哭,也没有因为晏婴的矫正,就失去其动人的力量,在后世的很多诗歌里,登高伫立,往往牵连出伤逝、怀古一类的情绪,与“观水”一样,成为人们感知时间、感悟生命的典型场景。

景公与晏婴的结合,一反一正,相辅相成,倒也不失为“中国式智慧”的体现:把必死无疑的命运交付诗歌,把踏实勤勉的态度留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