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沪高铁遭遇西班牙内战

文·胡续冬

工作原因，这两年我每个月都要去上海出差一次。由于每次行程安排都很紧凑，怕坐飞机碰上航班延误影响进度，我每次都选择京沪高铁往返。

不知是因为我真的是个小概率型人，还是因为京沪高铁已经高度国际化了，反正我在高铁上的邻座经常是一些神神叨叨的国际人士。我的旁边先后坐过远嫁到秘鲁、掌握着马丘比丘旅游资源的白俄罗斯大妈，来自法属圭亚那、旗下拥有很多神奇的加勒比和非洲乐队的音乐制作人，所罗门群岛马蹄螺大亨的儿子，等等。但是最让我事后觉得回味无穷甚至难以置信的是，上上个月在从上海返回北京的高铁上，我通过邻座重温了伟大的西班牙内战。

那次上车没多久，我就发现旁边坐了一个西班牙马德里的退休科学家老太太，她来看望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她说不太喜欢没有历史感也没有山水的上海，想自己去北京、桂林等地旅行，女儿通过旅行社给她在各地都找到了说法语的导游接应。

老太太会说五种语言，西语、法语、俄语、波兰语、捷克语，但就是不说英语。老太太很健谈，我不得不用磕磕巴巴的西语跟她聊天，没多久就发现她见识不一般，热情、果敢、富于冒险精神，很多外国友人难以接受的中国食物她都勇于尝试，很多发达地区的人难以理解的现象她都能从历史语境中去把握，而不是简单地去同情。

我很好奇她的外语谱系，为什么会这么多东欧语言却不会英语。她说，她父亲是1936～1939年间西班牙内战中对抗弗朗哥法西斯军队的共和派战士，战败后先后流亡到法国、苏联、墨西哥、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她出生在流亡途中，70年代弗朗哥死了以后她们全家才得以回到西班牙。

我对她顿时肃然起敬，作为二十世纪最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之一，西班牙内战对全球知识分子所产生的强大魅惑力即使到现在也依然没有消退，对我这样的半吊子西葡拉美研究者来说它更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我很想听她说说她爹的经历，她说准备趁着退休给父亲写个传记，然后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她自己作为科学研究者在非洲和拉美丛林的探险经历去了。到北京南站下车时，她给我写下了她的姓名和住址，热情地欢迎我去马德里的时候造访她家。

回到家，我直觉觉得这老太太她爹肯定不是简单的“战士”，她的叙述可能太低调。我手贱拿她的父姓加几个流亡国家做关键词google了一下，果然，我发现——她爹居然是30年代西班牙共产党的核心领导人弗朗西斯科·安东，西班牙内战期间共和派的顶级军事领袖之一！指挥过很多次著名的战役，在战争中表现非常英勇。更神奇的是，再专门搜她爹名字的时候，发现她爹在和她妈生下她之前，有个巨大的绯闻：弗朗西斯科·安东和比他大10多岁的西共中央总书记多洛雷斯·伊巴露丽大姐好上了。多洛雷斯·伊巴露丽，江湖人称“西番莲”（La Pasionaria），是国际共运的风云人物。老太太她爹弗朗西斯科·安东和“西番莲”大姐在内战期间和内战后流亡初期都一直好着，尽管“西番莲”大姐是有老公的。我还搜到了1937年在内战期间“西番莲”大姐和弗朗西斯科·安东手拉手面对共和派战士热情宣讲鼓舞士气的珍贵照片。后来，在流亡过程中，弗朗西斯科·安东向“西番莲”大姐坦白他心里有别人了，是个法国姑娘（就是火车上老太太的妈妈），作为总书记的“西番莲”大姐愤而将其开除出流亡中的西共。没了大姐委托苏联老大哥关照，弗朗西斯科·安东一家在波兰和捷克过得很艰苦，辗转各个工厂挣血汗钱。我瞬间明白了老太太为什么会说各种东欧语言。“西番莲”大姐在国际舞台上倒是更加风生水起，能够找到她和叼着雪茄的卡斯特罗纵论国际共运的照片。

老太太她爹和“西番莲”大姐的故事这些年又被西班牙重新热炒起来，还有作家出书专写这段革命加浪漫的内战和流亡往事。老太太作为安东和发妻的女儿当然对这本书非常不满，我搜到一个网页，老太太的名字出现在上面，抗议作家抹黑她爹。这个网页更加清晰地证明了我前面的google侦破没错，她真的就是西共领导人弗兰西斯科·安东的女儿。我这才理解了她在火车上说的，她要亲自给父亲写传。我也不得不再次感叹，坐火车真的也可以长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