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纯朴的诗歌节

文·胡续冬

阿亚里斯村，位于西班牙偏远的西北部加利西亚自治区的唯一一个没有海岸线的内陆省份奥伦塞省，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山村，对于我这样一个深度西班牙控来说它的存在感都已经是零了，对普通外国人来说它更是彻底籍籍无名。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奇怪的诗歌节，我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到异国他乡如此偏僻的地方，也就不会领略到它的美丽与纯朴。

2017年10月的一天，我在加利西亚自治区西海岸的维戈大学客座授课，在去往下一个目的地圣西蒙岛从事驻岛翻译工作之前，突然接到一个临时乱入的邀请，要我去深山里的阿亚里斯村小住两天，参加该村的一个诗歌节。进村我很乐意，因为我大致搜了一下，阿亚里斯村虽然偏远，但竟有加利西亚最美山村之称。在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居然也会有诗歌节，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从维戈坐火车来到了奥伦塞省的奥伦塞市，一个叫做卡洛斯的胡子拉碴的小个子哥们儿来接我，我以为会直接开车进村，结果他说，因为用于接送嘉宾的车辆有限，我得和他在奥伦塞市溜达一圈，等一位从马德里坐火车赶来的巴西诗人。加利西亚自治区说加利西亚语，一种更接近葡萄牙语的古老语言，我说葡萄牙语，所以跟加利西亚人基本沟通不成问题，甚至远远好于和说西班牙语的人沟通。这个卡洛斯语速极快，带我步行在米尼奥河上的几座大桥来回穿越的时候，他已经唠叨出巨大的信息量，从前罗马时代凯尔特人在加利西亚定居的考古遗存，到罗马时代至今加利西亚驳杂的历史，再到阿亚里斯村的概况及各项社会统计数据。我在国际上也有些走动经验，很少见到跑会务接站的志愿者能有这样的见识，心下不禁称奇。

等巴西诗人到站以后，卡洛斯深夜开车把我们送进了村里，安排住进了一个本村农家乐，然后又驱车上百里出去接飞到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机场的嘉宾去了。诡异的是，参加这个诗歌节的几十号嘉宾分别被安置在本村的各个农家乐里，但每个人手里都没有完全的与会人员名单和会务安排。农家乐老板虽然让我们吃好喝好睡好了，但我们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些什么。

第二天起床以后，我坐在没法上网的房间里发呆，突然楼下传来清脆的童声：“中国的胡先生，卡洛斯让你去村口的文化站集合！”我在窗口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楼下对着我的窗户大喊。我确认收到命令之后，他又对着另一扇窗户高呼：“巴西的弗朗切斯卡女士，卡洛斯让你去村口的文化站集合！”到了文化站，几十个嘉宾都表示，他们全都是被不同的本村小孩儿人肉通知的，还有几个嘉宾居然是在村中闲逛的时候，被手持打印照片的小孩儿找到，直接押送过来的。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卡洛斯并非活动志愿者，而是这个活动的唯一策划人加唯一组织者。他是本地出产的诗人、作家，在外地念完大学以后，毅然选择回乡，发誓要让美丽如画的古村阿亚里斯成为在西班牙人所共知的文化之旅目的地。本地村民虽然都很支持他的伟大梦想，但由于常年偏安于深山大家都很社恐，一旦卡洛斯要落实他的各种文化项目的时候，都纷纷表示出不了人力，只能由各家免费提供农家乐食宿。所以这么大的活动，从邀请嘉宾、订票接送、海报文案、网络发布到活动安排、场地布置、器材搬运、现场主持，全是卡洛斯一个人在捣鼓。因为脑子里同时运行的进程过多，卡洛斯来不及制作联系表和日程表，也没时间挨个打电话发whatsapp，而本村的闲杂儿童平时都跟他混，所以一到要通知集合的时候，他身边有源源不断的小孩儿可以派出去人肉呼唤。这简直就像《权利的游戏》里面瓦利斯到处安插的小鸟们！

小村诗歌节的活动安排也非常别出心裁。除了在村头河边皮革坊的主朗诵会，其他朗诵都是像游击队一样随机在村中任何一个街头巷尾露天展开。其实施方式是这样的：卡洛斯一手拿着一大摞东西，一手拖拽着一个巨大的带滑轮的移动音箱，在崎岖不平的村中鹅卵石路上大汗淋漓地穿行，后面跟着一群茫然的诗人，前面是无比多的小孩儿。卡洛斯边走边对小孩儿们发号施令：“孩子们，下一站是去安东尼奥教堂前面的小广场，你们先跑过去暖场！”于是孩子们飞一般地先跑了过去，对着小广场附近的住家和路过的游人大声宣告：“都过来看吧，一会儿有诗人来朗诵啦！”于是等我们跟在卡洛斯后面走到小广场的时候，已经有了一坨临时生成的观众群。最近一段时间从外地流窜到本村的一个街头小丑艺人也被卡洛斯整合到了诗人游击队里，小丑每次都是一边装扮着一边朗诵着自己写的极富感染力的流浪叙事诗，吸引了很多路人。

这次的山村诗歌节经历在我参加过的各种大大小小的诗歌节中，完全是一股无法复制的清流，它让我不断地反思，各种高度现代化、高度声光电的文化活动到底有何存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