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伟大和英雄之外

文／刘青松

“您写的纯粹是谎言！这是对解放了半个欧洲的苏联红军的诽谤，是对我们游击队的污蔑，是对我们人民英雄的中伤。您写的这些小故事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需要的是伟大的故事，是胜利的故事。您根本不爱我们的英雄！您不爱我们伟大的思想，不爱马克思和列宁的思想。”

前苏联的一个出版审查官，如此训斥“写战争，更是写人”的白俄罗斯非虚构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

记者出身的女作家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没错，我不喜欢伟大的思想，我只喜爱小人物。”

排长柳布契克，一个战争中的小人物说，战争时期，“我们一半是人，一半是兽”，为了求生与自保，“必须要找回人类还没有完成进化时的那些本事”。

比如，苏军反攻，进入白俄罗斯，有个小男孩，一边跑一边对士兵们大叫：“你们快去杀了我妈妈吧，快杀了她！她爱上了一个德国人！”男孩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得圆圆的。

比如，打德国人的游击队，对自己的同胞干出了和敌人一样残暴的事——抢东西，杀人。一支游击队牵走了一户人家的最后一头牛，女主人一直跟着他们走，走了十多公里。女人央求他们把牛还回来，说还有三个孩子在挨饿呢。“再不走我们就一枪毙了你！”他们威胁说。

战争中的小人物，“没有独到的本事就活不下来”。战争，把他们异化成他们之前不敢想象的样子。

战争对人的异化，最大的内在驱动力是恐惧。一个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苏军士兵坦承：“打仗时我们能够抱成团，是因为恐惧。我们同样上当受骗，我们同样想活命，同样想回家。在这里，我们能联合起来是因为我们一无所有。谁没有和我生死与共，没有和我一起耳闻目睹一切，没有和我实地体验与感受，那么，那个人对我来说，就分文不值。”

可惜，这种“被强行隐藏于地下的个人真实”，终被“充满时代精神的整体真实”淹没。战争需要胜利的故事，伟大的思想。战争中政治不正确的那些人和事，必须被删除。

当然，记忆是无法删除的。伟大和英雄之外，战争的另一面，也许更值得人类铭记。

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后不久，美国总统罗斯福采取了一次严重剥夺人民宪法权利的行动——授权军事指挥官驱逐美国西海岸所有日裔居民。12万人被隔离在美国内地各州荒凉的“再安置营”长长的铁丝网后面。被视为“垃圾”和“烦恼制造者”的12万日裔，成为这个以自由自诩的国度的战争囚徒，直到战争临近结束。

1976年，美国总统福特承认，当年日裔美国人被赶出西海岸的这一天是“美国历史上最糟糕的日子”。

最糟糕的是，战争连绵不绝，而人类没有从中学到任何东西。

其实，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我们内心的贪婪、恐惧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