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浮沉的小小岛

文／胡续冬

去年夏天，我接到一封邀请，请我去西班牙加利西亚自治区维戈湾海域的圣西蒙岛参加一个国际诗歌翻译工作坊。由于加利西亚是葡萄牙语的发源地，说葡语的我对这片区域好歹算是有点认知，但是一拿到邀请函的时候，还是对“圣西蒙岛”这个地名一头懵圈。我打开谷歌地图，发现它位于西班牙加利西亚自治区蓬特韦德拉省雷东德拉镇对面的狭窄海域中，从卫星地图上看是由两个小小岛连接而成的狭长小岛，只有寥寥几栋房屋。对这种冷门去处我一向怀有极大的田野热情，所以我欣然接受了邀请。

临行前有一次上课，要讲到西、葡两国文学的共同源头——加利西亚古谣曲，又称坎蒂加。一般学西方文学的人都知道中世纪后期法国普罗旺斯一带的吟游诗人抒情诗传到意大利以后对文艺复兴产生了重大影响，但其实差不多同一时期，今天的西班牙加利西亚自治区一带的吟游诗人用加利西亚语创作的坎蒂加跟普罗旺斯抒情诗一样意义深远，是整个伊比利亚半岛俗语文学的摇篮。在备课的时候，圣西蒙岛这个地名密集地出现在各种文献中。我这才知道，原来13世纪左右的时候，小小的圣西蒙岛居然是吟游诗人活动的中心地带之一，当时打着“友情诗”之名书写的爱情谣曲里，圣西蒙岛这个地名会直接出现在作品中，比如著名的门迪尼奥的《圣西蒙岛古谣》，写一个妹子在圣西蒙岛上的小教堂等情郎，小小的岛被滔天的巨浪包围，她感叹道“我没有船夫，也找不到人划桨/我将带着美貌死在这无边的海洋”。于是我就明白了我要去的这个国际诗歌翻译工作坊为什么选在圣西蒙岛举办，显然是为了向伊比利亚半岛文学的源头致敬。

10月中旬，我和受邀的另外5位诗人乘船登上圣西蒙岛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这座岛到底有多小。圣西蒙岛连同被一座石桥连接起来的圣安东岛，一共长250米，宽80米。以前我描述一个地方很小的时候，总会说，“叼根烟都能转三圈”，这个说法用在圣西蒙岛毫不夸张。岛上除了邀请来的6个诗人和工作坊主持人，还有一个厨娘兼服务员，一个保安兼公寓前台，一个船夫兼园丁，一共10个人。在工作坊集体讨论之余，如果你不是一直呆在房间里的话，无论你在岛上的任何地方，你都可能会碰上其他人。岛上种满了弗朗哥独裁时期强行推广的经济树种桉树，当你以为你是独自一人在一颗巨大的桉树前面对着悬吊在半空中的桉树皮放空自我发呆沉思的时候，同一颗树后面可能另一个人正背靠着树干发呆。

别看圣西蒙岛如此之小，但它的历史积淀却很丰厚。圣西蒙岛在公元10世纪前后就是天主教胜地，流传出很多圣徒事迹。13世纪左右圣西蒙岛又成为加利西亚语文学的地标，以门迪尼奥为代表的吟游诗人经常光顾这里并留下传世篇章，现在岛上的核心位置就立着13世纪三大吟游诗人的雕像。圣西蒙岛的繁荣一直持续到18世纪初，在1702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维戈湾海战中，英荷联合舰队就在圣西蒙岛击溃了西法联合舰队，西班牙船只上从美洲运来的大量珍宝沉入大海，圣西蒙岛也从此成为一片废墟，只留下了坎蒂加里反复出现的那座小小的教堂。儒勒·凡尔纳来过这里，他在《海底两万里》里写到了尼莫船长造访维戈湾海战沉船的经历，所以岛上立有尼莫船长雕像。19世纪中期起，圣西蒙岛被重新启用，用来收容维戈港不待见的传染病人和麻风病人。20世纪上半叶西班牙内战期间和内战以后，圣西蒙岛又成了法西斯独裁者弗朗哥关押政治犯的地方，先后有6000名共和派人士和左翼知识分子被囚禁在岛上，如今在登岛的船坞上就立着一块纪念反法西斯斗士的石碑。弗朗哥政权稳固以后，这里也一度成为弗朗哥亲信们的疗养院，然而1950年发生了一起海难，死了43人，疗养院永久关闭。1990年，加利西亚自治区政府决定把圣西蒙岛作为加利西亚文化的发祥地之一加以修缮和维护，并将圣西蒙岛命名为“思想岛”。

我们6个诗人在岛上住了整整一周，上午集体讨论翻译，下午被船夫接出去，到附近的各个市镇朗诵、参观，或者在惊涛骇浪的维戈湾里出海。大概是因为这座小岛文脉强悍，这次翻译工作进展之顺，超过了我之前参加过的任何类似工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