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西亚火焰酒

文／胡续冬

去年10月我在西班牙西北部加利西亚自治区维戈湾上的圣西蒙岛参加国际诗歌翻译工作坊的时候，有一天被请到与圣西蒙岛隔海相望的小镇雷东德拉去朗诵。朗诵结束后，镇上的文化达人请我们一行人去下边村里的一个农家乐吃晚饭。加利西亚自治区虽然在文化上和西班牙主体部分差别很大，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饭点特别晚。那天还下着大雨，我们饥肠辘辘地朗诵完，瘪着肚子折腾到乡下，已经晚上11点了，又冷又饿恨不得马上就吃加利西亚大章鱼什么的，结果农家乐主人先安排了本地村民的一堆歌舞！

加利西亚这片土地在罗马人到来之前是凯尔特人的地盘，至今还有一些村落里留有上古时期凯尔特居民点的遗存，这一点，我在来之前都已经维基过了。所以，当村民们载歌载舞地出来欢迎我们的时候，看见他们的主要乐器是风笛而不是吉他，女性穿的传统服饰是白衬衣+背带裙而不是弗拉门戈长裙，舞步更像是苏格兰或者爱尔兰的田园风格而完全和卡门没有任何关系，我一点也不觉得吃惊。我其实挺喜欢这种感觉：到一个国家最大的乐趣并不是去体验人所周知的刻板化符号，而是沉浸在一些如果不加深究会以为这是地理错误的文化惯习中。

在饥寒交迫中看了本村从儿童到少男少女到熟妇大叔再到耄耋老人的连绵不绝的歌舞，已经是半夜1点多了，看到农家乐的雇员们开始上菜、准备餐盘了，我险些就要冲过去直接开吃。然而，农家乐的老主人制止了我们吃饭的冲动，让我们所有人都围到大厅中一个刚摆上的桌子边上，那桌子上有一个巨大的陶罐，陶罐边上摆着一些奇奇怪怪难以归类的东西。雷东德拉镇上陪我们进村的文化达人们惊呼：“天哪！要现场做火焰酒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即将看到加利西亚自治区的“区粹”之一——加利西亚火焰酒（经常被人不分来源地称为西班牙火焰酒）——的炮制过程。

白发苍苍的农家乐老主人把两瓶烈酒倒进了宽口陶罐里。加利西亚一带出产用于酿酒的白葡萄，酿完普通葡萄酒之后剩下的葡萄渣加以蒸馏，就酿造出了这种类似于白兰地的烈酒。老人家陆续往陶罐里放了蔗糖、柠檬皮、橙子皮、苹果片、咖啡豆、肉桂皮，还有一些不在我脑中的词汇量库存里的本地树叶、草根。老人家用一个大木勺快速地搅拌这些逻辑分类混乱的添加物，而后他示意助手们熄灭了大厅里所有的灯，拿点燃的火柴在混合液上面撩了一下，陶罐里蹭地一下蹿起了一大片蓝色的火焰。老人家一边继续放慢节奏搅拌那罐奇怪的东西，一边往里面注入了更多的土烈酒。蓝色火焰越来越大，效果也越来越瘆人。

在火光的映照下，老人家拿出了很大一张古意盎然的羊皮纸，跟我们介绍说，这是驱魔咒语，喝火焰酒之前必须有人照着念一遍，他说这个咒语全加利西亚都是一样的，流传了数百年。雷东德拉镇上的一个文艺达人自告奋勇，以很夸张的戏剧腔把咒语念了出来。以我有限的词汇量，我大致听出了些类似于“猫头鹰、仓鸮、癞蛤蟆、女巫、恶魔、地精、邪灵⋯⋯你们滚蛋吧，滚得越远越好”之类的话，以及结尾时貌似有一句“苍天啊大地啊烈火啊，相信你们有着超出人类的法力，请你们帮助我们把不在此地的朋友们的灵魂召唤过来，让他们和我们一起，喝下这罐火焰酒！”咒语一念完，灯就全都亮了，老人家给每人舀了一杯火焰酒，除了酒精过敏滴酒不沾的我，其他外国友人们都一脸懵圈地喝了下去，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我感觉也好喝不到哪里去，不过大家脸上迅速也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欢笑，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杯神神叨叨的酒一喝完，真的就可以开饭了⋯⋯

回来的路上，本地友人们还在继续向我吹嘘火焰酒的传统如何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凯尔特先民的时代云云。我本能地对各种“源远流长”都持怀疑态度。回到岛上以后，我找了一些研究加利西亚民俗的书，果不出我所料，凯尔特源头说根本站不住脚。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在阿拉伯人的蒸馏工艺12、13世纪传到加利西亚之前，用来做火焰酒的土烈酒根本就不存在，作为基本添加物的蔗糖，也是阿拉伯人占据伊比利亚半岛后才传到加利西亚来的。比较保守的说法，都认为火焰酒的诞生最早不会早于中世纪晚期。但是还有更厉害的学者，认为火焰酒的大行其道，其实是1950年代才开始出现的非常晚近的现象，而且是和离开加利西亚本土去他乡谋生的移民对本土习俗的想象性建构有关。他找到例证说明，1950年代到马德里讨生活的加利西亚劳工们，经常感到有必要发明一种仪式，用来凸显故乡的特殊性、强化同乡之间的认同感，当时恰逢流感盛行，加利西亚乡间本来有喝烈酒对付流感的土方，这帮劳工们干脆把集体喝烈酒这个行为加上点驱魔祈福的“配件”发展成了同乡聚会的固定仪式，再后来经过逐渐的完善，终于形成了现在喝火焰酒的整套习俗实践。而在外地被建构出来的“源远流长”的习俗，被带回加利西亚故土以后，人们竟也乐于承认它真的是“源远流长”、“唯我独有”，于是它又在本土以极快的速度流传开去，说是重新挖掘出来的加利西亚古风，为了重振加利西亚文化，“是加利西亚人都得喝它！”。这样一来，几十年之后，大家都坚信喝火焰酒是凯尔特先民们留下的伟大习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