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判性命，口音定生死

文／胡续冬

前不久刚刚与中国建交的加勒比岛国多米尼加共和国，在中国普通民众的视野里算是一个存在感比较低的国家，我周围不少朋友还是在建交的新闻中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国家。其实，对于一个资深的文学读者来说，即使他/她不是专业的拉丁美洲文学研习者，只是对当代拉丁美洲小说和美国拉丁裔作家的小说有足够的阅读量，他/她也会对多米尼加共和国乃至该国20世纪最大的一个“特产”有很深的印象。这个“特产”，就是曾在1930到1961年间控制了该国30余年的残暴独裁者拉法埃尔·特鲁希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小说《公羊的节日》，普利策小说奖得主、美国多米尼加裔作家朱诺·迪亚斯的小说《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妙的一生》都和这个臭名昭著的独裁者有关系。

拉丁美洲不缺长期霸占一个国家的独裁者，盘踞在各个地区作威作福的考迪罗更是不计其数，但是像拉法埃尔·特鲁希略这样坏到成为该国最大“特产”并引发多国作家来书写他罄竹难书之恶的独裁者，还真是不多见。拉法埃尔·特鲁希略干下的灭绝人性、丧尽天良的事情多得和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国土面积不成正比，其中有一桩叫做“欧芹大屠杀”的恶行，因为荒诞得超出了人们的正常思维逻辑，到现在还经常在世界各国外语学习的课堂上被老师们提及，用来强调学习一门外语的时候，语音过关有多么重要。

要说“欧芹大屠杀”，还得先从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地理位置说起。多米尼加共和国位于伊斯帕尼奥拉岛（又译西班牙岛）上，这个岛是加勒比海区域的第二大岛，面积仅次于古巴岛。但是，伊斯帕尼奥拉岛上并不是只有多米尼加共和国一个国家。1492年西班牙殖民者开始拓殖美洲的时候，伊斯帕尼奥拉岛是西班牙人的核心殖民区域之一，但是后来随着西班牙帝国国力衰退和新的海上霸权的兴起，伊斯帕尼奥拉岛这块西班牙人最早的落脚地变得像一块被多个疯狗撕抢的肥肉，到最后，岛的西部成了法国的殖民地，西班牙人只能据守东部，东西两边关系一直不睦。19世纪拉丁美洲的独立运动导致岛上诞生了两个现代民族国家，说西班牙语的东边形成了多米尼加共和国，说法语的西边演变成海地，由于历史原因，两国之间的关系经常是一笔糊涂账，边界划定、居民归属、资源分配等问题一直纠缠不清，所以两国虽为邻居，但往往堪比世仇。

1937年，在拉法埃尔·特鲁希略执政初期，他利用了当时多米尼加共和国一部分居民仇视海地的心理，决定发动一次针对海地的行动。但由于当时国家实力实在是乏善可陈，发动一次正儿八经的战争有点勉为其难，所以特鲁希略选择了对居住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境内的海地人下手。不难想象，两个国家同在一个岛上，尽管官方关系不睦，民间互动应该还是不少，而且跨境居住的现象在当时还是非常普遍的。他发起这个行动还有一个很吊诡的心理：尽管拉法埃尔·特鲁希略一直以响当当的多米尼加民族主义者自居，但是他的外婆却是一个海地人，他的政敌有时候会以此来攻击他的纯正性。对特鲁希略来说，亲自发动一次清洗海地人的行动，也算是为了证明自己和海地撇清血缘关系的立场。

如果在国境线上对海地人正式宣战，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士兵或许还可以从地理方位判断该对谁开火，可是清洗居住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境内的海地人，这确实是一件让士兵们颇为头疼的事情。因为从人种、肤色来说，多米尼加人和海地人几乎没什么差别，居民都是以肤色黝黑的欧/非混血后裔为绝对主体，很难说两边谁比谁更黑。虽然两国一个说法语一个说西班牙语，但是长期居住在多米尼加共和国的海地人，也都能说西班牙语。如何迅速地甄别人群中谁是海地人、快节奏地完成这件见不得人的“任务”，成了一个难题。

这时候，据说正是外婆是海地人、熟谙多米尼加的海地侨民各种细微特性的拉法埃尔·特鲁希略本人，出了一个脑洞很大的馊主意。他让执行清洗任务的士兵每人一手举着大砍刀，一手高高握着一把欧芹，见人就把欧芹先递到对方眼前问人家：“这是什么？”欧芹在西班牙语里叫perejil，这个词对以法语或者海地克里奥尔语为母语的海地人来说完全是个噩梦，哪怕他们已经能说一口西班牙语，但是perejil里的r依然会发成小舌颤音或者浊软腭擦音，而不是西语的大舌单击颤音，j也发不出西语的舌根清擦音来。

于是，凡是见到perejil发音不对的，士兵们当即挥刀。这次屠杀行动最终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境内杀害了17000~30000个（数据来源不一）发不出欧芹这个词的海地人，因而史称“欧芹大屠杀”。

这个残暴的故事还有个更荒诞的后续。多年后迫于国际压力，多米尼加共和国答应给海地一笔人道主义赔偿，当时是按每个死者赔偿30美元给的。海地政府的贪腐令人发指，这笔数额本来就很令人寒心的赔偿经海地中央、地方政府多重传递之后，最后发到死难者亲属身上时，每家只拿到了相当于2美分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