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能源评论》>《能源评论》2018年第8期

【悦读】走出硝烟的克罗地亚诗人

发布时间:2018-08-17 作者:

走出硝烟的克罗地亚诗人

/胡续冬

今年俄罗斯世界杯好多国家都颜面尽失,且不说提前打道回府的传统足球强国德国、西班牙、葡萄牙、阿根廷、巴西等等,就算是最终捧得了大力神杯的法国,围观群众其实大多都不怎么待见。

只有一个国家,从小组赛之后关注度和口碑指数急剧上升,到最后已然成了这个7月里最大牌的“网红”,不但各种体育大号连篇累牍推送该国球员的各种纯爷们儿事迹、各种铁汉柔情,就连跟体育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的大号也纷纷在推送该国从女总统的服饰搭配到国情概览、历史文化回顾之类的内容,决赛都踢完好几天了,一封伪造的该国国家队教练公开信还在各网疯转。没错,这个新晋的“网红国家”,就是靠着顽强的毅力连续打满了三场加时赛最后在决赛中屈居亚军的欧洲小国克罗地亚。

其实20年前的1998年世界杯,克罗地亚国家队也曾经在我这个年龄的伪球迷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40岁上下的人也正是在那一年开始对克罗地亚这个平时存在感比较低的国家另眼相看。只不过当时,互联网对热点话题的挖掘力度和传播强度都没有今天发达,否则,克罗地亚20年前肯定就能刮起一阵难以阻挡的格子旋风。

我对克罗地亚这个国名的记忆,来自高中历史教科书,奥匈帝国解体后成立的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是必背的考点,而我高考那年适逢南斯拉夫解体,克罗地亚作为解体后独立出来的国家,也是时政的考点之一。

只是到了中年以后,我才慢慢地通过阅读积淀,了解到这个国家除了足球之外的种种独特之处:面积不大,但坐拥地中海最曲折的漫长海岸线,以及海岸线外一千多个清爽的岛屿;罗马时代以来的古建遗存遍地都是,滨海古城杜布罗夫尼克更是《冰与火之歌》里君临城的取景地;错综复杂的历史脉络、宗教版图导致20世纪以来民族问题多次以惨烈方式爆发,上世纪90年代刚刚独立,克罗地亚就陷入了二战后欧洲最残酷的战争之中,战乱的伤痕至今还隐藏在许多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

了解得越多,我越能感受到这个国家的种种纠结与不易,感受到这个国家与历史阴影的扩散速度赛跑的创造力,尤其是在认识了克罗地亚诗人托米查·巴伊西奇之后。

我是几年前在北京认识前来访问交流的托米查的,那还是我第一次面对面接触克罗地亚文学,所以我对他充满了好奇。托米查是当时来访的一批外国诗人里颜值最高的一个,肌肉很像《邪不压正》里北平屋顶上的彭于晏,一般欧洲人有这身体条件的,都爱走高冷路线,但是托米查特别大大咧咧,随便套一件大叔范儿的T恤就上台发言,还特别爱笑,动不动就躲一边笑得跟个见惯了老师套路的留级大男生一样,完全不符合他的国际笔会克罗地亚分会秘书长和克罗地亚作协副主席的人设。

他话不多,有时候说话时反应会有点迟钝,我开始以为是用母语之外的语言表达略有障碍,后来发现其实他英语非常好,甚至还会葡萄牙语,这让说葡萄牙语的我非常开心——作为一个欧洲人,他说的居然不是葡萄牙葡语,而是巴西葡语!

原来,在铁托时代的南斯拉夫,他们家有亲戚越过冷战的“铁幕”移民到了大西洋彼岸的巴西,幼年时他自己也曾经在里约生活过一段时间,跟着里约贫民窟的黑小子们学了一口上个世纪70年代地道的贫民窟俚语。因为有“海外亲戚”,在极权时期的南斯拉夫,托米查尽管在大学里学过美术,也能画各种插图来谋生,但始终被当作体制外的边缘人。南斯拉夫解体、克罗地亚独立之后,托米查的发表环境得到改善,但是因为他对渲染民族仇恨的克罗地亚民族主义有明确的疏离感,他也并没有就此飞黄腾达。

尽管托米查非常厌恶战争,但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克罗地亚战争期间,他还是被强征入伍,做了一名特种兵战士。在一次执行作战任务时,托米查被塞族武装俘虏,在狱中,他被严刑拷打,身体完全被摧毁,克族军队将他营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几无生命体征的深度昏迷。经过多方抢救,托米查终于从死亡线上返回人间,但是被捕后的经历完全失忆,谈话时间歇性的反应迟钝也是酷刑的后遗症之一。

2017年,我和托米查因为诗歌和葡萄牙语再度结缘,我们共同参加了西班牙的一个以葡萄牙语为桥梁语言的国际诗歌翻译工作坊,住在一个小岛上共事了一周。在岛上,我俩住的房间阳台是连在一起的。他经常在阳台上对着宁静的海岸线默默抽烟,我以为他沉迷于那里的风景线,他却说:“兄弟,说句大实话,这海景也就在西班牙还算得上是个景,放我们克罗地亚,毛线都不是。我就是看着海想起了更好看的达尔马提亚而已。”

我们两个想家的老男人迅速把话题切入到了家庭。托米查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现在已经是克罗地亚最大牌的后朋克乐队的主唱,身为欧洲一线诗人的托米查有时候会跟儿子提议,能不能让他来给儿子写个歌词,儿子非常鄙夷地说,不。托米查的女儿在克罗地亚最好的艺术学院学绘画,他说他女儿也不怎么读他的东西,她的画经常让他大受启发。

我问他,为何不教孩子写诗,托米查认真地说,“我们克罗地亚虽然只有400多万人,但被历史挤压久了,人人身上都要爆发出不重样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