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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达·库尼亚的悲剧

发布时间:2018-09-14 作者:

达·库尼亚的悲剧

/胡续冬

 

今年夏天,我被位于巴西东北部巴伊亚州的巴伊亚州立大学阿拉戈伊尼亚斯校区邀请去短期讲学。巴伊亚州是巴西的历史文化大州,1500年葡萄牙殖民者“垦殖”巴西的起始地,14年前我第一次旅居巴西的时候,曾经去过该州的首府、殖民地时期巴西的第一个首都萨尔瓦多,对该州的沿海地带有所了解。这次讲学,借着阿拉戈尼亚斯在内陆腹地的地理优势,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一下我从未去过的腹地深处半干旱的卡廷加地貌。没想到在去往腹地深处19世纪末巴西著名的卡奴杜斯农民起义故地的半路上,我却被一个荒僻的小城市的名字吸引住了。

按照中国的叫法,这座小城市应该叫做小镇——稀稀拉拉的几条街道,孤零零的几排房屋,坐落在贯穿巴西南北国道116边上。头顶毒辣的太阳,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旷野上的主要植被是巨大的仙人掌,典型的卡廷加地貌。

在我们的车几乎就要从这座小镇擦身而过时,我突然从路边的车站站牌发现,这座小镇叫做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于是,我立即叫开车的朋友停下,到这个名字具有重大意味的小镇上驻足了片刻。

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巴西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世纪末在干旱、贫穷的巴伊亚腹地爆发了以天主教神父“劝世者”安东尼奥领导的农民起义,新成立的巴西共和国政府不了解腹地的贫苦,将这一起义判定为君主制复辟,前后四次派远征军去起义根据地卡奴杜斯围剿。在1897年的最后一次围剿中,远征军终于残酷地镇压了这场代表了腹地贫民求生吁求的起义,并屠戮了数以万计的腹地农民。

达·库尼亚作为随军记者见证了这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他的良知告诉他,共和国政府对起义的定性完全是个谎言,于是他决定写一本“复仇之书”,为卡奴杜斯屈死的冤魂发声。

1902年,集地理研究、人类学田野考察、小说为一体的巨著《腹地》得以出版,在书中达·库尼亚雄辩地指出,卡奴杜斯的惨剧,本质上是一个沿海的、欧化的、“虚假的”巴西在试图消灭腹地深处本土化的、“真正的”巴西。

达·库尼亚的《腹地》以及他的“两个巴西”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巴西20世纪文化,正因此,我所经过的那座腹地小镇才以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的名字命名。然而,这样一个文化巨人的名字和荒僻孤绝的腹地小镇结合在一起,总还是让人觉得感慨,尤其是联想到达·库尼亚悲剧性的结局。

达·库尼亚是个不折不扣的兼职狂人,因为和妻子安娜育有4个孩子,达·库尼亚忙于通过记者、工程师、科考探险家、作家等多种职业养家糊口。因为常年在外,妻子安娜和一个比她小17岁的军官迪莱芒多有了私情,有两个实为迪莱芒多的孩子。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第二个长大以后,达·库尼亚越看越不对劲。他和安娜都是深色皮肤混血人种,但是这个让他“喜当爹”的娃,却是个地道的金发碧眼白人,达·库尼亚曾写道:“这孩子怎么感觉像咖啡种植园里长出来的一根玉米棒子!”

安娜以为达·库尼亚接受了这顶绿帽子,然而1909年的一天,达·库尼亚突然爆发了,他冲进了迪莱芒多的家里跟他决斗,在击中了迪莱芒多的兄弟和迪莱芒多本人之后,他却被生命力顽强的迪莱芒多一枪毙命。

悲剧还未结束。1916年,达·库尼亚的大儿子费里奥刚满22岁,就发誓要替父亲报仇。费里奥也在里约热内卢像他父亲一样找到了迪莱芒多开枪决斗,而这一次,先被射伤的迪莱芒多再次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顽强地站了起来,一枪打死了费里奥。

达·库尼亚的遗孀安娜在丈夫和儿子双双被情人打死的情况下,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毅然决定正式嫁给了迪莱芒多,并和他又生了4个孩子。多年后,迪莱芒多又开始让其他人“喜当爹”了,安娜一怒之下抛开了迪莱芒多和一大堆孩子,到一座孤岛上度过了余生。

有意思的是,《腹地》一书1959年被翻译到中文来的时候,大概因为在决斗中被射杀这种人生结局不适合用来描述一位政治正确的进步作家,于是,在中译本的作家小传里,达·库尼亚的悲剧被改写为:1909年,反动的巴西当局安排了一个反动军官将达·库尼亚暗杀。我把这段轶事讲述给巴西朋友们的时候,他们居然都表示,这个版本的人生结局比较完美,比真实的结果好多了,他们宁愿接受中国版的达·库尼亚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