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选项

文／阿光

如果有来生，你想成为什么？

在日剧《重启人生》中，女主人公有两个选择——重启此前人生或者重新投胎开始新生。因为功德不足，不管她怎么一遍遍修改自己的人生轨迹，都无法重新投胎做人。她只能做危地马拉东南部的一只大食蚁兽，或者印度—太平洋地区的大眼双线鲭，或者藏身在背光处的北海道紫海胆，要么成为捕猎者，要么化身食材。也难怪她每次都选择另外一个选项——再重复一次此前的人生。

有人不理解她的选择：“做人这么辛苦，能做一头野兽或者一条鱼不是很好吗？”那将是一种摆脱了人类社会一切衡量标准的体验，逃脱了“好”与“坏”、“是”与“非”，更逃脱了各种如迷宫和陷阱一般的精神建构，是一种多么巨大的诱惑啊。

说起来，中国人对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并不陌生，庄子梦见自己化身为蝴蝶，“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做蝴蝶似乎比做庄周还更自在一些，接下来的“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更把“物”与“我”的交互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哲学层面，千百年来都在影响着我们感受世界的方式。

现代人也有这种跳脱出肉身的渴望，看着自己养的宠物过着惬意悠闲的生活，那无数个“猫生”、“狗生”身上，大概寄托的都是我们的另一个自我。还有一种人，他们像是着了魔，把整个人生都跟另一个物种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追踪、观察、记录它们，穷尽一切语言去描述它们，常年生活在它们生活的环境里。很难说清他们的动机是出于研究的需要，还是受到了环保等道德层面的感召，还是出于某种激情，但每一次，他们表现出的纯粹、鲜活和喜悦，都会深深地打动我们。

美国学者乔纳森·斯拉特是一位研究俄罗斯和东北亚地区濒危物种的专家。一开始，观鸟只是他的业余爱好，有一次，当他在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徒步时，意外地惊动了一只巨大的鸟，那是只猫头鹰，比他见过的所有猫头鹰都要大，“在朦胧灰暗的冬日天空的映衬下，它显得过于庞大和滑稽，根本不像一只真鸟。”这是只渔鸮，“当我第一次看到渔鸮，就意识到我的业余爱好可能会成为职业。对我来说，渔鸮就像一个难以描绘的美好愿景，唤起了一种奇妙的渴望，像是一直想去但又不大了解的某个远方。”当机会来临时，他花了五年时间，在俄罗斯东部偏远的森林中寻找这种神秘的生物，为此，他学会了驶过险象环生的冰河、拯救失火的帐篷，时刻警惕着熊、东北虎以及危险性最高的森林隐居者，并且接受当地人对自己的窥探和围观。他和同事先后成功捕获了几十次渔鸮，为它们安上记录器，放逐深林，然后再最后一次剪掉它们的绑带。当他终于收集到研究所需的数据时，感受到的却是巨大的失落，该如何找到新的借口，继续跟这种鸟儿保持亲密的联系呢？在后来的研究生涯中，他扩大自己的研究范围，和更多的科学家开展合作，采取更多元的研究视角，都是为了知道如何保护这种濒临灭绝的鸟儿。渔鸮那低沉而质朴的叫声，既是他研究生涯的起点，也是最为终极的寄托。

相比之下，英国作家约翰·亚历克·贝克对游隼的热情则更隐秘一些，也更具有形而上的意味。他是土生土长的英国埃塞克斯人，一生都在故乡度过。他只上到中学，自然也没有受过鸟类知识的科学训练，但从他第一次遇见游隼开始，这种生物便成了他余生激情的中心。“整整十年，我将我所有的冬日都用于寻找这漂泊不定的光芒，寻找游隼掠过天空时生命迸发出的霎时热情。整整十年，我永远在抬头观望，等待那击破云层的铁锚、那穿破长空的弓弩再次出现。”他不能开车，常年骑自行车旅行，他的整个生活都是为了靠近这种鸟：“要让一只游隼认得你、接受你，你必须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以同样的方式移动，按照相同的步骤行事。……追逐着鹰，你便进入一种咄咄逼人、直指内心的时间，像一根紧绷的弹簧。……追鹰的人，在迈出大门的瞬间就能知晓风的方向，察觉出空气的重量。时间和天气的指标杆束缚着鹰，也束缚着追鹰的人。”的确如有的评论家所言，贝克的生命是“人和鸟的融合体”。

贝克的作品不是某种观测笔记，它隐含着一个巨大的野心，那就是一个人想成为他不是的东西，获得做人之外的体验。贝克坦白地说，“我一直渴望成为外在世界的一部分，到最外面去，站到所有事物的边缘去，让我这人类的污秽在虚空与寂静中被洗去，像一只狐狸在超尘灵性的冰冷的水中洗去自己的臭味。”对贝克来说，重要的不是作为人类如何观察游隼，而是如何尽可能地用游隼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看待主宰这个世界的人类。他渴望获得游隼超然的视野，渴望获得那种关乎身体本能的恐惧，也渴望获得与外在环境那种更本质、更生死攸关的联系。跟这些生物比起来，人在大地上似乎是无根的，“它活得似乎比我们幸福。我们没有基本元素。我们倒下时，没有任何东西能支撑起我们”。

对读者来说，最重要的是，阅读这些人的作品，你必须慢下来，放下急切的功利心，停止对目标的渴望，别再执着于获取何种感悟。只需等待对于山川、河流、沼泽、草甸的新视野，用另一种方式感受温度和湿度，感受季节的流转，也感受原始的合作与威胁。如果能有哪怕一秒钟真正超脱出人类的视角，那就是太令人惊喜的收获了。